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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张元:大理还未出现与这块土地相匹配的伟大作品
来源:《大理读吧》   作者:又凡    发布于:2016-05-10   

 
纳张元:大理还未出现与这块土地相匹配的伟大作品
 
又凡 最近一直在读您的新书《彝山纪事》,在这个散文集中,我读出了小说的感觉。比如细节的逼真;比如目录篇章的设置,第一篇是《父亲的三双鞋》,第二篇就是《写给女儿》,这种转换充满小说的味道;再比如您之前小说集《走出寓言》中的部分文章,也出现在这个散文集中。请问在写作这个散文集时,是否有意运用了小说的笔法?
纳张元 :没有刻意,但平时我非常注重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和观察。
有人在我的散文中读出小说的味道,可能是觉得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,在细节的描写上,和小说类似。
有的作者喜欢在散文中抒发自己的感情,注重心灵的深入,就我个人而言,散文的写作上,不喜欢大段抒发情感,更喜欢客观地把看到的生活呈现给读者。
又凡 这是否和时间有关,您平时公务繁忙,而写小说需要大把的闲暇时间,于是写成散文?
纳张元 :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关吧,我是一个不善于虚构的人,写小说的人都是讲故事的天才,特别擅长想象和虚构,一点点线索,就能离奇曲折地虚构出匪夷所思的故事。我觉得我的长项还是把现实生活中看到的,有特点、新鲜的生活场景、现象,稍加提炼后,呈现给读者。
这还和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,我儿时生活的彝乡,是今天已经非常偏远的宾川县朱苦拉村还要进去很多路的小村子,工作队到那个地方,都要写上“革命到此止步”,那里的生活现实对于都市人来说已经非常传奇,像小说一样,我再虚构的话,反而破坏了生活原有的精彩展示。
所以对于我来说,一是没有这种虚构的特长,二是也没有虚构的必要。比如父亲的三双鞋,对于我是真实的生活,但在读者看来却像是在讲故事。
又凡 朱苦拉村我去过,2014年陪同央视《天涯厨王》拍摄美食专题片,真的很远。
纳张元 :你们去时已通车,但当时从我家到朱苦拉,要经过一条大箐,看到底是万丈深渊,有些路段非常窄,只有一个脚掌宽,一不小心掉下去就直接飞到河谷里,像我们这样经常走山路的人走在上面都会头晕,到那儿要折一根树丫子遮住外面,不让笔陡的山崖影响我们的视觉,外面的人根本不敢走。所以当年买一头小猪背回去养大了就背不出来,这是真真实实的故事,但别人觉得不可思议,像虚构的一样。
当地人给你表述什么东西时,思维也非常有地域性和民族性。比如有一个叫“安噜河作度”村子,意思是“狗吃肉的地方”,又叫“安噜河作独”,一字之差,译成汉语就是“杀狗吃的地方”。后来我才知道,不仅是杀狗吃的地方,还隐晦地在说一件事,就是村子后面不远的地方,他们曾谋害过一个书生,但为了忌讳这件事,就把这个地方叫做“杀狗坪”,实际上是一个读了很多书、非常有学问的书生,因为遭人妒忌,被谋害了。他们跟我表述这个书生读书很多时,说他“读了三尖底篮的书”,当地有种篮子底是尖的,“三尖底篮”的书表示他读的书很多,很有学问,你看这种语言!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,他们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独特。
又凡 独特又精彩,比小说还要精彩,确实没有虚构的必要。我在读《彝山纪事》的时候,就像很多年前读您的《九月寓言》一样,再次感受到民族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冲突,这种冲突几乎无处不在,想问问为什么这种冲突一直存在于您的作品中?
纳张元 :这个问题对于我来说,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流浪,或者处在矛盾和徘徊之中的状态。
我很小的时候,在乡下,就立志好好读书,走出大山;走出大山后,努力学习,走进城市。那时我想象中的大学,是富丽堂皇的人间天堂,到了那儿所有的理想都能够实现,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。
后来,通过努力,我如愿以偿,确实走进了城市,走进了大学。但是,几个月以后,新鲜感就过去了,大学的高楼大厦也好,同学也好,老师也好,也就新鲜了一段时间。实际上,几个月后我就开始想家,怀念我家乡的山民,那些袅袅冒着炊烟的茅草房,还有蹦蹦跳跳的小羊羔,我回去时迎接我的跳得很高的狗。于是就盼望着放假回去。
好不容易寒假回去,果然狗见到我确实跳得很高来欢迎我,院坝里的小羊羔蹦蹦跳跳,父母见到我回来也很高兴,但是,狗跳了一阵后也没什么兴趣一边睡觉去了,小羊羔跳了一会儿见大羊回来也就跟着进圈去了,父母见我回来最多也就问了一句在城里吃不吃得饱?冷不冷?就是问问生活怎么样,然后就忙着干活去了。
于是,我就开始感到很失落,很无聊。特别到了晚上,我在城市里伸手一拉就是电灯开关线。灯亮了,我就可以看书。回到山里,下意识伸出手,才发现没有电灯线,没有电开关,也才意识到原来我的老家当时还没有通电。没有电灯,儿时的那些小伙伴来找我闲,他们所谈论的也就是哪家的地又多,哪家的核桃树值钱,长期不在一起打交道,都没有共同的话题和兴趣点。所以回去两天后,我又开始厌倦了老家大山里的那种封闭、愚昧,又开始怀念城市。想想我现在如果在城里,在那种窗明几净、灯火通明的房间里,正在非常愉快地阅读一部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,和我的同学谈论我们感兴趣的文学话题,所以我又盼望回到城市。
实际上到现在,我都处在一种精神的流浪之中。进城的时候我会怀念乡下,但是回到乡下之后我又怀念城里。用米兰.昆德拉的话来说就是:永远生活在别处。
这种流浪感可能就让我自己在文章里流露出一种非常矛盾、有时候甚至是非常消极的情绪。所以复旦大学在研讨我的作品时,有的评论家就指出我有一种反文明的情绪。我认为那不是反文明。我非常热爱文明,只不过我在面对城市、面对现代文明与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时,感到非常困惑和茫然。这种困惑和茫然,在使我表达情感时,可能让复旦大学的教授看到了矛盾、抵触、甚至消极的情绪。但,这绝对不是反文明,而是一种矛盾心理的具体表现。
又凡 是的,在您的文字里感受得到,您在老家时对文明的向往,但来到大城市,又不喜欢城市的虚伪,同时又不喜欢老家的愚昧……请问您最近一次回老家是什么时候?呆了几天?
纳张元 :最近一次是清明节,给父亲上坟,呆了两天。
又凡 有什么新的感触,这次回去?
纳张元 :因为回去正值清明节,在祭祀先人,亲戚朋友都来参加。最深的感触就是不管你走多远,你的祖坟在这里,你的根在这里,不管这个地方怎么落后,怎么封闭,怎么愚昧,但是从血脉、亲情上来说,永远有割舍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亲戚朋友在一起,互相邀请献坟,一起说起某些前辈,像幻灯片一样,展示我们没有见过的祖辈,或者听说过但淡忘了的老人,莫名其妙会有一种温馨,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,你会发现无论走多远,你的根都在这里,一旦回到这里,就觉得——踏实。
又凡 在读《彝山纪事》时,我还感受到这个散文集,其实是您人生的缩影。时至今日,当您回望过去,觉得自己的人生,或者创作,具备什么样的几个阶段?
纳张元 :如果一定要分阶段的话,分成三个阶段吧。
第一阶段,就是从中学到大学期间,是我开始创作的初期,写得很杂,很乱。想起什么写什么,见到什么写什么,亚洲通的是写城市,写一些实际上我并不熟悉的题材,我看到的很新奇的东西。这个阶段没有目的性,也没有方向感,完全是凭着直观感受在写作。
读大二的时候,一个偶然的机会是,大理州文联举办了泸沽湖笔会,当时的文联主席杨美清非常关心我的成长,邀请我参加。去到泸沽湖后,活动请《玉龙山》的主编王震亚当向导,我是参加笔会唯一的一个学生。就在泸沽湖边,王震亚主编专门和我谈了一个问题,说一般写东西还是要寻找你自己最熟悉、最能体现个性特点的题材,然后坚持在这个领域写下去。他的观点就是:一个题材造就一个作家,你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题材。
他的话触动了我。我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创作,专门写我的民族——彝族,写生我养我的大山。但是这个阶段可以说是初生牛犊,凭着一腔热血,有点“愤青”,对自己的民族文化进行反思和否定。觉得它们愚昧、落后,亚洲通看到的是不好的东西,所以那个阶段写的“飘荡的山魂”系列小说,呈现的都是我这个民族,或者我生活的那片土地愚昧、落后、丑陋的东西。这个阶段现在回过头来看,也是觉得很偏激。
后来我从乡下调到城里,在大学工作,慢慢找到了新的文化参照,再来回望那块土地。离开后有一定距离的回望,我认为更客观。让我不仅看到了我的民族、那块土地的不足,更看到乡情、亲情,以及那片土地上山民的纯朴和善良。这一阶段我写的作品亚洲通的是挖掘那块土地上正能量的东西,而且让我非常怀念,用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乡愁。这就是第三阶段。
又凡 这能否理解为事物只有隔着一定距离的时候,才美?又或者,当你失去时,才会怀念?
纳张元 :我想可能对事物有一个认识的过程,一个由低到高、由浅入深、由表及里,逐步认识的过程。就像盲人摸象,原来只看到一面,现在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,有了更客观、辩证的眼光。另外,也因为身在其中反而当局者迷,离开家乡有了一定的距离,跳出去看它,反而看得更全面和清楚。
又凡 这几年您既是文学院和对外汉语教育学院两个学院的院长,又要写作。您的工作和写作,有没有矛盾的时候,时间如何分配?
纳张元 :互相有影响,因为思维方式不一样。我的工作需要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,但是文学创作需要的是非常感性的形象思维;另外,时间上也是。当你的关注点被工作的杂事所困扰时,就难以进入很闲暇的艺术创作。艺术创作是需要闲暇的,在闲暇中才会有顿悟,才会有灵感。你总是在火急火燎中,就很难有独特的思考和发现。但是,也没有办法,因为工作是我的正业、饭碗。
又凡 写作不是正业咯?
纳张元 :呵呵,写作只能是在我工作之余的兼顾。我不能因为写作而影响到工作,我觉得这一点我还是处理得很好。有些人因为写作耽误了工作,让领导很不满意。有一些才华横溢的作家,在单位上的关系搞得很僵,同事和领导对他都有意见。这一点无论我在乡下当老师,还是今天在大学,从未因为写作而影响到工作,相反我的工作做得很出色,领导也非常肯定。
又凡 在您的散文和小说中,无数次地描述过蛇,想问问为什么?这蛇在您作品中,具备什么样的象征和寓意?
纳张元 :可能因为我生活的环境蛇比较多。对于我来说,无数次被蛇吓得要死,但创作应该是无意识的。我没有想到写蛇要象征什么,只不过我在写到那儿时,就情不自禁地把原来生活之中的场景写进去。
比如《有蛇进门》,这是真实的。我在师专教书时,住在滇西大学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房子。经过一个暑假回来,屋子往往发霉。我在发霉的屋子里睡了一晚上都没有发现蛇,第二天起来洗漱时也没有发现蛇。因为美术系的一位书记,在我准备出门时,他在楼道口递给我一个杯子,让我给他添杯水,结果我在提水壶时,发现床下有一条大蛇!
后来我虽然把它打死,但是非常不踏实,因为难说不止进来一条,也许还有其它的蛇躲在某处。我听说过蛇复仇的故事,担心打到这条蛇以后,它的情人、亲人,会不会找着来复仇,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担心进来一条蛇,或者哪里有一条蛇。由这件事情,我联想到现实生活中,如果人与人之间相处像进来一条蛇这样,也是可怕的。所以这都是我的现实生活,只不过加了感悟而已。 
又凡 让我难忘的是你在《走出寓言》中写的那条蛇,被扔到火塘里后,爆出一排蜈蚣脚来……
纳张元 :那是在山上,一条蛇被扔进火里,结果爆出了蜈蚣脚,在小说中我把它放到了山寨的火塘。这是不吉利的,人说“见龙不见角,见蛇不见脚”,这是避讳的。
又凡 那这种不吉利,是否隐喻民族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冲突中,会有怪诞的事情发生?
纳张元 :这倒是没有想过,真的。
又凡 尽管您觉得写作对于您来说是工作之余的事情,但您的创作还是为大理作者,尤其是青年作者做出了榜样。在您看来,目前大理的文学创作现状如何?
纳张元 :大理来说,大家生活环境都很好,所以爱好文学的人很多。因为茶余饭后大家总得有点事做,很多人把阅读和写作当成自己的爱好,这是好事。毕竟一个爱好读书的人是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读了书以后还能写点东西的人,就是生活有质量的人。但是,可能大家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比较好,所以仅仅把写作当成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和闲暇的补充,没有几个人能把写作当成自己的事业,更没有把写作当成人生奋斗的使命来完成。所以我觉得大理的作家很多,但是到目前为止,好作品不多,大作家也很少,甚至说得不客气一点,没有出现与这块土地相匹配的大家,也没有出现与这片土地相匹配的伟大作品。
大理的作家,首先是综合素养不足。虽然大家把阅读当成一种爱好,但是仅仅停留在爱好的表层阅读,非常艰苦的、系统的、博大精深的阅读很少,所以综合素养就不行。读书不多,素养不高,对生活的透视和提炼能力就不高。同样的素材,综合素养高的作家和普通作家对它的透视和提炼能力就差别很大。
第二个方面是勤奋不够。虽然大家都在写,但是勤奋的很少。因为大作品都是在小作品甚至是众多废稿子上形成的。一个作家需要用很多作品支撑,才有可能成为大作家。大理的作家,现在本身就写得很少,你要成为大家,这是不可能的。你写得很少,你写出精品的概率也就很小。
第三点我觉得大理作家的狠劲不够,让人老是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。至今我还是认为,大理这块土地上大家生活得很悠闲,但是同样很慵懒。像有的地方的作家提出,为文学史而写作。至于他最终能不能进入文学史,另当别论。但为文学史而写作,你看看,多么了不起!大理的作家,有几个人能有这种伟大理想呢?
又凡 是否写作真的需要这样刻意?就像曹雪芹,他在写《红楼梦》时,是否也为文学史而写作?肯定是没有的。
纳张元 :不能把某个特殊的个案作为主要原理来探索。因为如果有一大群作家都在拼命勤奋创作,充满使命感,而且把文学创作当成自己的事业,以好作品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,这个地区一定是有这种积极向上的氛围。今天你出一个好作品,明天我一定要超过你。当年陕西贾平凹、陈忠实他们,实际上就是在你追我赶的氛围中出了一大批好作家、好作品。所以,我们用一个非常特殊的个案,是无法把一些普遍原理说清楚的。
又凡 下一步在创作上有什么打算?
纳张元 :我父亲已去世快5年了,他是我们当地方圆百里最大的大毕摩。我回想他在世时的生活,他所做的法事,让我对彝族的毕摩文化有了很多新的感触。我现在正在酝酿和思考,想写一篇亚洲通彝族毕摩的小说。
又凡 期待您的小说!
——(摘自《大理读吧》第2  作者:又凡)